盲人还需要玩游戏吗?你们怎么想起来给盲人做游戏|唐僧991位讲者
唐僧,心智互动创始人。
如果我们要做一款盲人朋友都能够去玩的游戏,它的核心应该是让玩家能玩得开心,不管他是视障群体还是健全人都能收获这份乐趣,不可以因为视力障碍的存在而让乐趣打折。
一席 唐僧:闭上眼睛做游戏
2023.5.27 南京
大家好,我是唐僧,我创建了一家为视障人群做无障碍应用的企业。
这是我们在2017年推出的第一款为视障人群打造的多人在线回合制游戏《听游江湖》,这款游戏从上线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
这是《听游江湖》的高端局《听游江湖之风云再起》。
这是我们推出的第一款真同步FPS枪战游戏《荣耀战场》,它也被盲人朋友称为“视障版的吃鸡”。
大家看了我们这几个产品可能会有一个共识,没错,都没什么画面。
有很多朋友会觉得比较奇怪,盲人还要玩游戏吗?你们怎么想起来给盲人朋友做这样一个产品呢?
要是有游戏玩就好了,现在无聊的时间太多了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大概是在2006年的时候,我在做多语种翻译器的开发。在当时的工作中,我接触到了机器发音的技术,同时也很偶然地认识了一个盲人按摩的朋友。小伙子特别幽默,也很开朗健谈,我很喜欢他。
他是后天致盲。后天致盲是一个比较痛苦的经历,他在小学的时候视力开始出现问题,初中基本丧失了视力,后来就去做了盲人按摩。我们俩经常点一根烟聊一下午,聊着聊着他就会讲到一些对现在生活的不满。
比如,他觉得现在有很多空闲的时间打发不了,只能听广播,可每天中午的评书广播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他总会问我,有没有可能把所有单田芳老爷子的评书都弄到一起来听。
我也会跟他聊我的生活。我们聊天的时候其实很平等,没有那么多避讳,有时难免会聊到我喜欢的东西,类似现在有什么电影上映等等。
我当时特别喜欢玩网络游戏,我发现他每次聊到游戏都特别兴奋,比聊其他话题都兴奋。他很激动地跟我讲,游戏我知道,过去任天堂的游戏我也玩过,还有红白机,我打过街机,还玩过一些早期的掌机小游戏。
聊到这里,我就会跟他讲,不对,你那些都已经太老土了,过时了,我们现在都玩网络游戏,是所有人凑在一起在线上玩。他沉默了一下说:“要是现在我还能玩游戏就好了,现在无聊的时间太多了。”
慢慢地,我通过他接触了很多盲人朋友,跟他们接触的过程,让我感到很舒适。他们像充满了期盼的儿童一样,会有各种各样的愿望抛给我,这些愿望里其实充满了对我的信任,因为我可能是他们身边为数不多的做科技开发的朋友与倾听者。
一开始我并没想去做这件事情,但是时间久了以后,它就变成了我心里的一句话,我们的信息时代在进展,是我们欠他们的太多了,要不,为盲人朋友做一款游戏吧。这个念头就这样产生了。
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作为一个产品开发人员,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件很务实的事情:怎么去把这么一款听起来很奇葩、很难的产品实现出来呢?
大家可能对二零零几年的印象不太深了,当时其实没有什么智能手机,也就是说我所设想的、或者我所承诺的,希望提供给盲人朋友们这样一款网游,它必须要基于PC进行操作。
我们进行了市场调研,发现这件事情很难成立。因为当时会用PC的盲人朋友非常少,即使我们克服重重困难做出来,他们也没有办法玩。
游戏必须好玩,乐趣不能打折
大概又过了5年,伟大的智能手机时代来了。这时候我们就在想,这件事情可以认真地开始了。既然决定开始做一款产品,我们首先要考虑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群体,我们选择一个什么样的题材,构建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是合适的。
第二个问题是,它和做给其他玩家的游戏在技术上应该是有所不同的,我们要如何实现。
作为一个古典主义的产品经理,我认为如果我们要做一款盲人朋友都能够去玩的游戏,它的核心应该是让玩家能玩得开心,不管他是视障群体还是健全人都能收获这份乐趣,不可以因为视力障碍的存在而让乐趣打折。
我们先要确定一个题材,因为做一个游戏其实就是在创造一个世界;其次内容必须是层次丰富的,一个饱满的世界才能容得下人的心灵和想象;然后,应该有触动心灵的故事。当然最重要的,这些内容得是盲人朋友广泛接触过的。
我们在这件事情上花的精力还真不多,因为大量盲人朋友都熟悉中国武侠小说。这里要特别感谢金庸老先生,他创作的中国武侠、江湖让我们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切入点。
接下来要选择游戏类型。一个听觉为主的世界,还要兼具代入感和沉浸感,让用户能够进入这个世界。角色扮演类型就成了我们的第一选择,它让玩家以第一视角的方式来进入一个世界。
在游戏玩法上,我们选取了回合制。我们当时有一个预判,人在听取信息的过程中需要一个响应,而回合制由双方组队,一个回合一个回合地交替出招,我发一个黑虎拳,你发一个六脉神剑,这样就构成了一个交互,所以回合制在表达的过程中层次比较清晰。
声音是想象的艺术
游戏的题材和选型确定之后,我们迎来了最大的坑。
对于盲人朋友们来说,不能玩某个游戏,无非就是因为游戏里面有很多需要看的东西,比如这个图片,比如那个按钮,但是我当时觉得这件事情很简单,你看不到的我用机器发音(TTS)读出来就是了。
TTS就是Text To Speech,也就是把文本内容转换成语音播报进行输出。当时我对TTS已经有比较多认知了,在我看来,这就是完美的解决方案。恰恰因为有了这样一个认知,我才认为它很容易,结果踩了坑。
没错,TTS加倍的速度读起来就像外星文一样。就算我们做了几年的游戏,面对TTS这样的速度,我也依然是不及格的。
如果一段音频是5倍语速,可它对我们的盲人朋友们来说代表着慢放,现在盲人朋友使用TTS的语速可以达到10倍速。
在我们通过视觉去接收信息的时候,实际上是非常饱满的,大量的数据量瞬间涌入,但是当我们没有视觉的时候,就只能通过听觉来获取信息。
听觉的信息其实是接近于线性的,相比立体感的视觉信息,它的传递效率低很多。如果我想传达更准确、更多的信息,只剩一个办法——把速度加快。
这个逻辑讲清楚了,那么接下来我们看它的坑是什么。
首先,游戏必须要有沉浸感。我们当时的故事大致是一个失忆的盲人少侠踏入江湖,在一段段江湖历程里经历各种曲折。
在第二章的时候,我们给他安排了一个特别重要的小伙伴。这个场景简单描述一下,就是“蓉儿初见靖哥哥”。如果看过《射雕英雄传》,大家可能有印象,蓉儿骗靖哥哥去吃了一顿饭,然后装成一个小穷鬼,吃完饭的时候她跟靖哥哥讲,说“这顿饭由你来请了,有钱人”,然后紧接着她会有一个换装的过程。
如果是刚才这样一个语速描述这个小乞丐,它怎么能呈现出蓉儿的形象呢?我们在看书的时候,脑子里会有画面,假如你在看书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嗡”,其实你的画面是破碎的,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第一个大坑。
我相信这个时候大家脑子里会有一个形象,她是穿的黄衫还是绿衫,重要吗?不重要,但她一定是一个符合人物设定的少女。
第二件事情,根据当时所有的剧本,我们为每一个角色都请了一个配音演员,所有的配音演员集中在一个时间段里,像演员配戏一样现场去配音。
那么做好了这些够吗?不够,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彰显人物性格的音效。这个音效加进去之后就充满了灵动,它最终完成了对人物的塑造,呈现了刚才的效果。
当然这只是中间的一个小小案例,如果要构建这样庞大的一个世界,它又要饱满,又要引人入胜,又要让人觉得有趣,肯定还需要其他的声音。
在人物移动时,我们通过标定声源,还有人物行走方式的差别,加上音量设定等等综合的一套音效手段,让所有玩家和朋友在里边感受到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还有声音的层次感。
当我们在玩游戏的时候,会有战斗会有对抗,这其实是一个战斗日志的播报。
设计一款正常游戏的时候,我们希望强化战斗的爽快感,会有长长的数字,这个数字从小变大地飘起来,由绿变红代表着我打得很厉害,尤其是“咵”那个暴击的声音出现的时候,我相信所有玩过游戏的朋友们都会有相同的感受,那叫一个酸爽。
但如果我们要用声音和TTS进行这样的战斗播报,它只能是这样的效果。我不知道大家听起来还能不能感受到战斗的爽快、对抗的激烈、暴击的酸爽——可能都支离破碎了,也就不可能在战斗的实时过程中有这样一个响应。
我们发现在玩游戏的时候,其实人们并不是真正在看那些数字,而是血条大概的变化。所以在整个游戏的进程中,我们通过心跳的速率、喘息声,来表达人物从健康、轻伤到重伤、垂危的状态,因为它足以支撑整个游戏战斗激烈情况的表达,毫无问题。
既然声音是一种模糊的表达,是一种想象的艺术,那我们就把数值还给想象,用模糊传递信息就好了。
入职第一关,找到失去视力的感觉
现在我们来回顾一下整个过程,我能够开始这样一个项目,恰恰是因为我觉得技术上很有把握——不就是读出来吗?但是到最后,经历了整个探索过程,我们发现它真的太复杂了。
我可以说我们做的这款产品,是全世界第一款专为盲人打造的多人在线手游。假如我早知道这个技术是这么繁复的话,我可能会放弃,但是还好坚持过来了。
这也是我们的同事在进行测试,眼罩是产品测试人员的标配。
我最早做这个游戏的时候要负责全链条,不但负责把项目起一个头,还要负责验收,看它合不合我的要求。我当时对自己的要求是,试玩时把所有的灯全黑掉,强制自己闭上眼睛。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那个感受,强制闭上眼睛去听一个东西,你还要去操作,然后还不许睁开眼。
经常是玩着玩着,突然卡在某个地方了,我会勃然大怒。产品的同事过来,瞪着眼睛一看,没问题呀,都是正常的,你看这样就过去了。
我说,你现在闭着眼睛给我过去。好,一闭上眼睛,喔,明白了。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叫唐僧,因为我必须不停地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久而久之有人可能会讲,你们有什么特殊的?我想,我们的特殊性可能就在于我们每一个同事的牺牲,还有折磨。我们所有的同事进到团队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闭上眼睛,找到失去视力的感觉,这是第一关,是必须要过的一关。
一个账号连续48小时在线
开发《听游江湖》也是我的一次冒险,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其实对这个产品能不能生存下去没有答案。我也曾经想,如果最后做不出来,或者如果做出来它无法运营生存下去,那就全亏掉,干脆给我们的盲人朋友去玩好了。
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的打击是小伙伴的退出。他们退出的时候会说,这个东西做不出来的,这个东西没有希望的。这种打击其实是很致命的,它会让我反反复复地去思考这件事情到底值不值得做,能不能做得出来。
最终把它做出来了,我当时不知道它值不值,也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反响。在2017年第三季度的时候产品上线了,虽然Bug还蛮多的。但看到数据的时候,我真的有种想哭的感觉,因为异常火爆。
开服当天只有一个服务器,没有做任何准备,只想开一个服务器测试一下。当天大概是有2万以上的注册号,然后我们就在观察数据。
到48小时的时候,有一件事让我们害怕了。我们发现后台有一个数据极不正常,一个账号连续48小时在线,没有第二次登录,一直在线上。我们当时觉得,好吧,我做的游戏好玩,但是不能要人家的命。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是一对盲人姐妹,妹妹是盲人,生活得很不愉快,进到这个游戏里边的时候,就觉得身心愉悦,并且跟很多其他盲人朋友交往得很好,她就不愿意下线。作为健全人的姐姐心疼妹妹,就说你去睡觉,我来学着玩这个游戏,你睡觉的时候我替你玩,等你睡醒了精神饱满了你再来玩。
我们其实还收到了大量的用户来信,特别多。大概三个月之后,从一个来信里面得知了一件事情,一个北京的盲人小伙子和一个天津的盲人姑娘因为在我们的游戏中相识、相爱,最后结婚了,在这之前,如果不是通过在线的方式,他们这辈子可能都没有什么机会见面。
现在也经常在讲,盲人的婚恋问题是个老大难。我们的游戏建立了一种可能,让这对盲人朋友恋爱三个月后步入婚姻殿堂,所以这件事情让我们觉得又意外、又惊喜。
社会价值和商业价值是可以并存的
《听游江湖》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用户其实有很多社交行为发生,但这在我们的游戏里其实是没有得到完全满足。
我们当时有一个玩法是“血战到底”,它需要两个用户去摇一摇,然后匹配对战。最初的设计目的是让他们进行PK,结果最后发现他们是为了聊天,就是两个人约好一个时间摇一摇,碰到一起去聊天了。
为了满足他们的这个社交需求,我们制作了一款产品——爱说笑社群,它从上线到现在为止,基本上已经成为了很多盲人社交的第一选择。
在这里,如果你想跟朋友聊天,就聚在一起语音聊天。画面上的这个同学叫白马,现在他是我们爱说笑的全职主播,他的一个名言就是“眼睛不好,但是我思维正常”。
白马是东北人,风趣幽默,从小就特别招人喜欢,之前在线上的时候,他就带着很多朋友在QQ上唱歌玩。他的梦想就是不做盲人按摩师。
他曾经是省级盲人柔道运动员,很健壮,退役以后去做了盲人按摩师。他不喜欢这个职业,他童年就希望能用自己的幽默口才为大家带来更多欢乐,被朋友所喜欢,所以他要做主播。OK,我们让他去做主播。
现在白马是爱说笑的全职主播,在他的持续帮助下,我们共同培训并且让200多个盲人成为了爱说笑的主播。
时间久了,有一些更年轻的盲人朋友,90后,别说什么按摩师了,压根想都不想:我听说现在年轻人都在做电竞选手,我玩游戏也玩得很好,我能不能成为电竞选手?
为了实现他们的梦想,我们需要办一个比赛,而在这之前,我们要为他们做一款产品——荣耀战场,也就是第一款盲人版吃鸡。这就是我们在2021年全球“1024 开发者节”上举办的盲人电竞比赛,这让全世界知道了中国盲人可以打电竞。
我们其实还在尝试更多可能性,除了提供应用产品,盲人还能做更多工作,我们的同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个是彤宝,彤宝和她的导盲犬小杰是很有代表性的,她在我们公司负责新媒体运营。
第二位是科科,是我们的资深程序员,也是我刚才提到的《荣耀战场》的后端服务器主程,对各项技术了如指掌。至于盲人程序员如何进行开发,欢迎大家关注我们的短视频账号「心智互动」。
第三位是我们的产品经理飞鹰,我们公司的整个无障碍测试,还有AI对于无障碍帮助的技术,都是他在推进。
回想一路走过来,累并快乐着。我们现在有个三四十人的团队,右下角是我们的团宠,导盲犬小杰。导盲犬是个很特殊的群体,它们的一生都要为了盲人服务,为了工作,它们要保持饥饿,它今年秋天就要退役了,会回到导盲犬基地养老。
我有的时候经常在想,我们这样一群人为什么这么拧巴地去做这样一件事呢?
到最后我们证明了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就是,在中国需要有人做这样填补空白的事,这叫社会价值,而我们通过努力工作,让我们的同事在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的同时,能够活得有尊严,能够发展,所以社会价值在中国是可以和商业价值并存的。
第二件事情,当我们在忙忙碌碌地卷,在焦虑的时候,我们的同事心态会比较好。我们清晰地知道我们所做的工作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我到现在可以讲,盲人最大的愿望是跟我们一样,没有障碍,不是你迁就我,或者你专门为我做什么事情,当然要做到这件事情很难。
我们用另外一条思路做了一件事情,我们想去找到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专为他们创造的,你们、我们和盲人朋友们,大家不用考虑你迁就我、你照顾我,我们都是平等的,我们都是共融的,这是我们都喜欢的一个世界。
大概经过了两年,我觉得我们似乎找到了,在这个世界里边人类已经失去了光明,声音成了这个世界的主要能量,只要你的心还在跳,你就能在这个世界里,通过对声音能量的控制产生战斗、产生结果。
我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这样一个世界,也能够到这个世界里来,在感受自身乐趣的同时,跟我们的盲人朋友平等地、没有障碍地共同游戏,这就是我们的新游戏——《暗战》。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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